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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实是已去世的人依照地下城的形象建造的

文学 08-23

  世上没有一个城市比得上欧莎匹亚那么倾向于享受无忧无虑的生活。为了缓冲由生至死的突变,它的居民建造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地下城,所有经过特别脱水处理的尸体,保留着一层黄色皮肤包住骸骨,都给带到地下城去继续进行生前的活动。关于活动的性质,首要的考虑是死者生时心境最舒泰的时刻:大多数尸体坐在饭桌旁边,或者在跳舞,或者在吹奏乐器。活人的欧莎匹亚所从事的行业和专业,在地下城也同样经营着——最低限度,都是生者乐于经营而永不厌烦的行业:钟表匠在环绕身边的那些不再走动的钟表里,把干枯的耳朵凑近走了音的老祖父摆钟;演员睁开空洞的眼读剧本,而理发匠握着干刷子在他的脸上涂肥皂;带笑的女子骷髅在给小牝牛的尸体榨奶。

  其实,许多活人都希望死后能够过另一种生活:公墓里挤满了猎人、次女高音、银行家、小提琴家、公爵夫人、女佣、将军——那数目是活的城从来没有达到的。

  送死者到地下城并且为他们安排位置,是戴罩帽的一个兄弟会的工作。除了他们,谁都不能进入亡灵的欧莎匹亚,有关地下城的一切资料都是从他们那里探听得来的。

  有些人说,死者之中也有同样性质的兄弟会组织,而且都乐意帮忙别人。戴罩帽的兄弟,去世之后会在另一个欧莎匹亚从事同样的工作;传说他们之中有些人其实已经死去,可却仍然继续走上走下。反正,在活人的欧莎匹亚里,这个兄弟会握着大权。

  据说他们每次到下面的欧莎匹亚去的时候都发觉有些改变;亡灵在自己的城里也进行改革;不多,可是都经过严肃的思考,而且并不随便胡来。有人说,亡灵的欧莎匹亚在一年之内变得面目全非了。为着赶上潮流,活着的人会根据戴罩帽兄弟所讲的情形追随亡灵进行变革。这样,活人的欧莎匹亚已经开始模仿地下城。

  据说,这不是刚发生的事:地面的欧莎匹亚,其实是已去世的人依照地下城的形象建造的。据说在这一对孪生城市之间,活的和死的已经分不开了。

  我比年少时更需要一个父亲。他住在我隔壁,夜里我听他打呼噜,很费劲地喘气。看他躬腰推门进来,一脸皱纹,眼皮耷拉,张开剩下两颗牙齿的嘴,对我说一句话。我们在一张餐桌上吃饭,他坐上席,我在他旁边,看着他颤巍巍伸出一只青筋暴露的手,已经抓不住什么,又抖抖地勉力去抓住。听他咳嗽,大口喘气——这就是数年之后的我自己。一个父亲,把全部的老年展示给儿子,一如我把整个童年、青年带回到他眼前。

  在一个家里,儿子守着父亲老去,就像父亲看着儿子长大成人。这个过程中儿子慢慢懂得老是怎么回事。父亲在前面趟路。父亲离开后儿子会知道自己40岁时该做什么,50岁、60岁时要考虑什么。到了七八十岁,该放下什么,去着手操劳什么。

  可是,我没有这样一个老父亲。

  我活得比你还老的时候,身心的一部分仍旧是一个孩子。我叫你爹,叫你父亲,你再不答应。我叫你爹的那部分永远地长不大了。

  多少年后,我活到你死亡的年龄:37岁。我想,我能过去这一年,就比你都老了。作为一个女儿的父亲,我会活得更老。那时想起年纪轻轻就离去的你,就像怀想一个早夭的儿子。你给我童年,我自己走向青年、中年。

  我的女儿只看见过你的坟墓。我清明带着她上坟,让她跪在你的墓前磕头,叫你爷爷。你这个没福气的人,没有活到她张口叫你爷爷的年龄。如果你能够,在那个几乎活不下去的年月,想到多少年后,会有一个孙女伏在耳边轻声叫你爷爷,亲你胡子拉碴的脸,或许你会为此活下去。但你没有。

  留下五个儿女的父亲,在五条回家的路上。一到夜晚,村庄的五个方向有你的脚步声。狗都不认识你了。五个儿女分别出去开门,看见不同的月色星空。他们早已忘记模样的父亲,一脸漆黑,埋没在夜色中。多年来儿女们记住的,是五个不同的父亲。或许根本没有一个父亲。所有对你的记忆都是空的。

  我们真的有过一个父亲吗?

  在我八岁,你离世的第二年,我看见12岁时的光景:个头稍高一些,胳膊长到锨把粗,能抱动两块土块,背一大捆柴从野地回来,走更远的路去大队买东西——那是我大哥当时的岁数。我和他隔了四年,看见自己在慢慢朝一捆背不动的柴走近,我的身体正一碗饭、一碗水地,长到能背起一捆柴、一袋粮食。

  然后我到了16岁,外出上学。19岁到安吉小镇工作。那时大哥已下地劳动,我有了跟他不一样的生活,我再不用回去种地。

  可是,到了40岁,我对年岁突然没有了感觉。路被尘土蒙蔽。我不知道40岁以后的下一年我是多大。我的父亲没有把那时的人生活给我看。他藏起我的老年,让我时刻回到童年,在那里,他的儿女永远都记得他收工回来的那些黄昏,晚饭的香味飘在院子。我们记住的饭菜全是那时的味道。我一生都在找寻那个傍晚那顿饭的味道。我已忘了是什么饭,那股香气飘散在空气里,一家人围坐在桌旁,等父亲的影子伸进院子,等他带回一身尘土,在院门外拍打。

  一次次,我们回到有他的年月,回到他收工回来的那些傍晚,看见他一身尘土,头上落着草叶。他把铁锨立在墙根,一脸疲惫。母亲端来水让他洗脸,他坐在土墙的阴影里,一动不动,好像叹着气,我们全在一旁看着他。多少年后,他早不在人世,我们还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他。我们叫他父亲,声音传不过去。盛好饭,碗递不过去。

  现在,我在你没活过的年龄,给你说出这些。我说的时候,我能感觉到你在听。我也在听,父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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