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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十三岁时 常到我爸爸的书柜里偷书看

文学 08-22

  我十三岁时,常到我爸爸的书柜里偷书看。那时候政治气氛紧张,他把所有不宜摆在外面的书都锁了起来,在那个柜子里,有奥维德的《变形记》,朱生豪译的莎翁戏剧,甚至还有《十日谈》。柜子是锁着的,但我哥哥有捅开它的方法。他还有说服我去火中取栗的办法:你小,身体也单薄,我看爸爸不好意思揍你。但实际上,在揍我这个问题上,我爸爸显得不够绅士派,我的手脚也不太灵活,总给他这种机会。总而言之,偷出书来两人看,挨揍则是我一人挨,就这样看了一些书。虽然很吃亏,但我也不后悔。

  看过了《变形记》,我对古希腊着了迷。我哥哥还告诉我说:古希腊有一种哲人,穿着宽松的袍子走来走去。有一天,有一位哲人去看朋友,见他不在,就要过一块涂蜡的木板,在上面随意挥洒,画了一条曲线,交给朋友的家人,自己回家去了。

  那位朋友回家,看到那块木板,为曲线的优美所折服;连忙埋伏在哲人家左近,待他出门时闯进去,要过一块木板,精心画上一条曲线……当然,这故事下余的部分就很容易猜了:哲人回了家,看到朋友留下的木板,又取一块蜡板,把自己的全部心胸画在一条曲线里,送给朋友去看,使他真正折服。现在我想,这个故事是我哥哥编的。但当时我还认真地想了一阵,终于傻呵呵地说道:这多好啊。时隔三十年回想起来,我并不羞愧。井底之蛙也拥有一片天空,十三岁的孩子也可以有一片精神家园。此外,人有兄长是好的。虽然我对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也无异议。

  长大以后,我才知道科学和艺术是怎样的事业。我哥哥后来是已故逻辑大师沈有鼎先生的弟子,我则学了理科;还在一起讲过真伪之分的心得、对热力学的体会;但这已是我二十多岁时的事。再大一些,我到国外去旅行,在剑桥看到过使牛顿体会到万有引力的苹果树,拜伦拐着腿跳下去游水的“拜伦塘”,但我总在回想幼时遥望人类智慧星空时的情景。千万丈的大厦总要有片奠基石,最初的爱好无可替代。所有的智者、诗人,也许都体验过儿童对着星光感悟的一瞬。我总觉得,这种爱好对一个人来说,就如性爱一样,是不可少的。

  我时常回到童年,用一片童心来思考问题,很多烦难的问题就变得易解。人活着当然要做一番事业,而且是人文的事业;就如有一条路要走。假如是有位老学究式的人物,手执教鞭戒尺打着你走,那就不是走一条路,而是背一本宗谱。我听说前苏联就是这么教小孩子的:要背全本的普希金、半本莱蒙托夫,还要记住俄罗斯是大象的故乡(萧斯塔科维奇在回忆录里说了很多)。我们这里是怎样教孩子的,我就不说了,以免得罪师长。我很怀疑会背宗谱就算有了精神家园,但我也不想说服谁。安徒生写过光荣的荆棘路,他说人文的事业就是一片着火的荆棘,智者仁人就在火里走着。当然,他是把尘世的嚣嚣都考虑在内了,我觉得用不着想那么多。用宁静的童心来看,这条路是这样的:它在两条竹篱笆之中。篱笆上开满了紫色的牵牛花,在每个花蕊上,都落了一只蓝蜻蜓。这样说固然有煽情之嫌,但想要说服安徒生,就要用这样的语言。维特根斯坦临终时说:告诉他们,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。这句话给人的感觉就是:他从牵牛花丛中走过来了。虽然我对他的事业一窍不通,但我觉得他和我是一头儿的。

  我不大能领会下列说法的深奥之处:要重建精神家园、恢复人文精神,就要灭掉一切俗人——其中首先要灭的,就是风头正健的俗人。假如说,读者兜里的钱是有数的,买了别人的书,就没钱来买我的书,所以要灭掉别人,这个我倒能理解,但上述说法不见得有如此之深奥。假如真有这么深奥,我也不赞成——我们应该像商人一样,严守诚实原则,反对不正当的竞争。让我的想法和作品成为嚣嚣尘世上的正宗,这个念头我没有,也不敢有。既然如此,就必须解释我写文章(包括这篇文章)的动机。坦白地说,我也解释不大清楚,只能说:假如我今天死掉,恐怕就不能像维特根斯坦一样说道: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;也不能像斯汤达一样说:活过,爱过,写过。我很怕落到什么都说不出的结果,所以正在努力工作。

  一个人有时会产生各种莫名其妙的想法……就譬如说昨天吧。当时我又和露西夫人并排坐在她家别墅前的小花园里。年轻的金发夫人沉默无言,一双目光深沉的大眼睛仰望着黄昏时锦缎般绚丽的天空,手里把一块布鲁塞尔花边手绢当作扇子轻轻摇着。我闻到阵阵沁人肺腑的芳香,但不知是来自她这摇动的手绢呢,还是来自那株丁香树?“这株美丽的丁香可真叫……”我说——纯粹是无话找话。须知沉默是一条神秘的林间小道啊;在这条小道上,常会有种种见不得人的念头窜来窜去的。所以万万沉默不得!这当儿,夫人闭上了眼睛,头往后靠着椅背,让夕照静静地躺卧在她那线条细腻的眼皮上。她的鼻翼微微颤动,宛如一只在鲜嫩的玫瑰上吮吸着花露的小小蝶儿的翅膀。她的手不经意间搭在了我的椅子的扶手上,紧挨在我的手边。我的手指尖仿佛感到了她的手在轻轻颤抖——不,不仅仅是手指尖。这种感觉流贯了我全身,一直涌进了我的脑子里,使我失去了全部思想——只除去惟一一个……这个惟一的想法慢慢成形,恰似山区暴风雨前骤然凝聚起来的乌云一般:“她是别人的妻子哩……”见鬼!这不是我早知道的么;而且这个别人甚至还是我的朋友呐。——然而,今天这个奇怪的想法仍一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;我感觉自己仿佛是个乞儿,眼睁睁盯着面前点心店橱窗中的精美糕点,可望而不可及……“您在想什么呢,夫人?”——我硬把自己从非非之想中拖出来。她嫣然一笑:“您真像他啊!”

  “像谁?”她转过脸来望着我,坐直了身子:“像我已亡故的哥哥!”

  “哦——。他死时年轻吗?”她叹了口气:“很年轻呵。他饮弹自尽了。可怜的人!他生得多么英俊可爱啊。等一等,我这就给您相片看。”

  “您哥哥多大?”我岔开话题。她却似乎没有听见,一对明亮的眸子静静地盯在我脸上,叫人心慌意乱。她的眼睛大得就像整个天空。

  “瞧这眼睛周围的线条,瞧这嘴……”她梦也似的说。我努力冷静地望着她的脸,可是做起来非常困难。她细细地看了我很久,然后把椅子移得更靠近我,用亲切感人的语调讲起她的哥哥来。她声音很低,头几乎挨着我的头,使我闻到了她金发的幽香。对昔日的幸福与痛苦的生动回忆,使她的眼睛闪闪发光,表情更加活泼。在激情的火光辉映下,她的容颜变得使我觉得是那么熟悉,我仿佛真的成了她所怀念的亲人了。这双眼睛……这张嘴……我想着——这就是我自己的脸呀;只不过更加高贵,更加细腻一些……终于,她讲不下去了,开始啜泣起来,把小巧玲珑的脑袋埋在布鲁塞尔花旁边;而我呢,便几乎喊出来:我就是他!就是他!我真幸福哟,还在生前就有这样一位女子为我痛哭流涕……不知不觉间,我伸出手去轻轻抚摩她那被晚霞映红了的头。她毫不表示反对。后来,她抬起泪光晶莹的眸子,若有所思地说:“他要还活着,我俩就会永远生活在一起,我一辈子也不肯嫁人的……”我听得出了神。这时候,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,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了。我望着西下的夕阳,心里嘀咕:“她是别人的妻子哩……”可是这想法经她一哭,就给哭跑了。还没等落日完全隐没在紫色的山岗背后,她那娇小的脑袋已经贴在我胸前,蓬松的金发弄得我的下巴怪痒的。接着,我便吻去了露西夫人脸颊上露珠儿般莹洁的泪水。随着头几颗苍白的星星在黄昏的天空中显现,她的红唇也绽出了甜蜜的笑意……一小时后,我在园门边碰上了她归来的丈夫;在他向我伸出手来的当儿,我才发现自己的领带上粘着一粒香粉。这该死的香粉啊!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,在急忙伸出一只手去与我朋友相握的同时,另一只手却努力想把它弹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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